书写中的宰制



书写中的宰制

久未提笔,一提笔却又是写你,虽已在日记本里多次写下不再写你的誓愿,何奈这样的誓愿总在下次提笔写你时被自己轻易地打破与否定。

为何纵容自己写你?因这是我唯一的权力,因我只能“写”你。写你,是我最接近你之时,是我全权诠释你之时;可悲地,也是我最痛苦、清醒并迷醉之时。

透过写你,分析再分析我们偶遇的情景、你的举止及我的心情,我才能在其中回味我所仅有的,那从与你偶遇时不着边际的几句谈话中泄漏出来的、只有彼此与空气才能意会的默契,及之间流动的虚无美感。

说是默契,似乎我还高估了自己,因这默契是我自以为的;我至多能从过去的寥寥言谈与目光交会中,取得你对彼此确实存有默契的吝啬认可──这无声无形的认可一如我们的默契一般虚无,亦如若无似有的情愫一般飘渺。纵然我如此确定这默契是你我唯一共有、各自认同的秘密,却仍旧缺乏具说服力的有形证据,除了我笔下的字迹成篇,写成故事默默无言;个中情节,独我能解。

所以,若我连“写”都不行,若我竟还狠得下心真禁止自己写你,那么,我就太可怜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去理解那在偶遇中发挥演技亦看你演戏,却又总在彼此如郑愁予诗中的两朵云欣然而冷漠地偶遇并分途后,擅自思索著将我们吹到一起的是怎样一阵风的我自己?

因而,为了让下次偶遇中的我更理智,我必须写下你、写下我、写下你我的偶遇;我以为惟有一再地书写才能使我得到解放,自一段你我之间似乎从未真正开始亦无所谓结束的、并非可绝对称为爱情却又绝对比一般俗世爱情高贵的柏拉图式的情感中。

写你,是我救赎自己的仪式,在仪式里,我埋首子夜之案、虔执心神之笔,而你,是临睡前的唯一意念。每当提笔写你,将悬念化为私密的万语千言,即使你永无从知晓我笔下的你,我却得藉“书写”卸下日积月累的心思重荷。

那心思缱绻如万缕千丝,将我缚成一不会蜕变成蛾的茧,我只好以笔作刀,落在纸上抽丝剥茧,来破除这由关于你的意念所织的层层迷障;我写的越钜细靡遗、你在我笔下越无所遁形,我就越接近解脱的天堂、越看清我所扮演角色的分际、越了解我似乎了解却实在无从了解的真正的你。

是啊!在反复书写的仪式中,我的确一度得到释放;但日复一日,内心却逐渐察觉自己的备受宰制──来自笔下的你,更来自书写的仪式。所谓解脱只是假象,因我早被拘禁在自己所写关于你的文字狱,被“书写你”所宰制,以致于必须反复写你,并竟以为执笔的我何其自由。

不过是一自以为清醒的被催眠者。

原来比起与你偶遇时的我,如今坐在桌前写你的我并未清醒多少,同样受你宰制,甚至写你的我之自以为清醒,反为我受你宰制之深作了更有力的证明。

意识至此,我究竟该否继续写下去?写或不写,我又能清醒或摆脱你的宰制多少?亦或根本无关书写,受你宰制原是宿命,早在相遇前就已注定,而我并无选择余地?

既然如此,只好“选择”继续写你;既然无论如何逃不出宰制,那么至少书写你的我还能自以为清醒,还能为自己以文字进行的消极反制感到得意。

追根究柢,我还想写你,因为,我只能“写”你;你对我而言仍犹神秘,你仍犹左右我的思想。除非某天,我真受够这样可笑复可怜的虚无牵扯;除非某天,你已全然不再神秘;或者无须等那么久,只要有个好人能把我心从“你”意念的牢中带走即可。

我真的引颈该日到来,摆脱你随形如影的宰制,然在那之前,我仍须以笔作刀,修剪你我间蜿蜒难斩的繁枝杂蔓;在无声的日记本中,试图建构一个不会有机会流传的传说,或解构一个我所曾片面景仰的你的神话,并严格评论一个不会有机会与你讨论彼此演技的我自己。

虽然,我明白,写或不写,在书写中醒或醉、微笑或流泪,都与你无关;而宰制我思想的你,并不令我意外地,与我相比,总是远远吝啬又高明……。